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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20章 第 20 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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紅袖出嫁那天,楚琴喝了很多。她酒量很好,輕易不醉,但這天卻很有醉倒的趨勢,也不曉得是不是年齡大了的緣故。

尤筠很給面子地辦了正式的酒席宴請了親朋好友,他穿了一身墨藍色的衣服,不知是不是因為逢了喜事的緣故,他看起來竟有幾分意氣風發的模樣。

楚琴在二門內透過鏤空的墻看著尤筠,她恍然記起了自己唯一一次嫁人時的情景。那時她仗著孫金平寵她,非要穿大紅的嫁衣,說是要當兩頭大。孫金平被她鬧得無法,只能允了,後來孫家太太鬧上門時,還拿這事咒罵楚琴,罵她一個婊、子,竟還有臉充正室。

楚琴扶著頭,踉踉蹌蹌回了屋,看著空蕩蕩的房間,身邊再不會有一個嘰嘰咕咕沒有眼色的傻丫頭追著她問東問西了。

紅袖出門前,楚琴一再叮囑了,既然嫁了人,就要好好守本分,尤筠是不會缺了她說什麽的,紅袖用不著再貼補錢物給她。尤筠夫妻不開口,紅袖也萬不能提什麽要回娘家看她的話,哪怕楚琴就住在幾條街外。

紅袖只是哭,一邊點頭一邊哭。楚琴以為自己不會哭,但是看到紅袖被扶著上了轎子,一直死死抓著她手腕的手被迫松開,那一聲“娘”入耳,眼淚無法控制地洶湧而出。

就算紅袖也是一頭白眼狼,就算明個她就死了,能過一過當娘的癮,也值了。

冬去春來,楚琴習慣了一個人的生活。尤筠不怎麽拘束她,她就常換了男裝去街市溜達,隨便進個茶館坐半天,聽一肚子的八卦後心滿意足地回來。

楚琴覺得這樣的日子,也蠻好。

這一日,楚琴聽聞東街有某番國來的雜耍班,興沖沖去看雜耍,結果走到半路天公不作美,她這一身衣服可還是新的,只能就近進了一個書坊避雨。

那店主看出楚琴是個女人,臉沈了沈。楚琴瞥了他一眼,走到借書區隨手拿了本游記,丟了一小錠銀子到錢筒裏,坐在窗戶翻了起來。那店主就不好說什麽了,吩咐店員給楚琴上了杯熱茶。

楚琴本是拿本書裝樣子,她肚子裏那點墨水純粹是被秦楓和江意硬逼著吞進去的。可這游記寫得很淺顯生動,雖然誇張得有些假,但很有意思,楚琴不由自主就看進去了,直到雨勢漸漸小了,也沒舍得動彈。

有人站在了楚琴跟前,擋住了光。楚琴以為自己擋了人家的道,便往旁邊挪了挪。結果那人也不動,直楞楞地看著她,楚琴便不滿地擡起頭,上下打量著那人。

那是個很年輕的後生,瞧著是個富家子弟,只是一身洗得泛白的麻布衣裳,說明他如今過得並不寬裕。他的模樣生的不錯,楚琴的火氣消了些,饒有興趣地用目光吃著那人的豆腐。

那後生被她盯得臉一紅,低下頭道:“這書,你看完了嗎?”

楚琴道:“怎麽,你要看?”

後生飛快地瞥了她一眼,覆低頭道:“我想買,借閱區的舊書比較便宜。你要是沒看完的話,能快點看嗎?”

“為什麽?你偷跑出來的?還是有事要離京?你是做買賣的?”楚琴問道。

後生輕輕皺了皺眉,似乎覺得楚琴話有些多,沒有回答。

楚琴就笑了笑,她也懶得和一個半大孩子計較,把書往後生懷裏一丟,背著手走出去了。她不知道那後生付了書錢,一直在後面跟著她,看著她進了石榴巷十六號,才一臉若有所思地走了。

“商哥,我好像看到你姐姐了。”

商穗輕點著車上的貨物,心不在焉道:“這都是我第幾個姐姐了?”

“這次這個絕對是真的,她長得可你像極了。”後生指著商穗的鼻子道,“尤其是鼻子,簡直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。”

商穗好笑地拍掉他的手,道:“我姐和我最不像的就是鼻子,我們一個隨爹一個隨娘。”

後生不高興道:“你真的想找你姐姐嗎?若真的想找,哪怕有一點可能,你就該去看一看,認一認,萬一是真的呢?”

商穗拽了拽綁著貨物的繩子,覺得足夠結實了,才走到車前坐下了。他扭頭沖後生道:“快上來,不然自己走回蘇州去。”

後生就繞到另一邊坐上車,靠著背後的貨物,將書寶貝地揣在懷裏。

商穗這才註意到他之前手裏一直攥著的東西,嘆氣道:“我的小少爺,您,唉,你買點什麽不好,吃的穿的用的,不都比這破書強?”

“我自己掙的錢,我想怎麽花就怎麽花!”後生梗著脖子道。

商穗無奈地搖搖頭:“行行行,隨你隨你隨你。”

後生拍著懷裏的書,唏噓道:“醉酒仙寫的第一本游記,還是大哥買給我的呢。見著他的游記,就像見著我大哥。人我暫時是找不到,只能借書追憶下。”

後生口中的大哥,就是那個隨萬家商船出海的萬家大少爺萬永梅。四年前萬家出事,萬永梅生死不知,萬家老爺子連夜讓商穗帶著次子萬永竹逃到陜西一帶躲了起來。追債的債主、船員的家屬們,還有一群趁火打劫的人日日去萬家鬧,萬家把所有家財都賠盡了,最後萬家老爺子上了吊,女眷有的回了娘家,有的也跟著自盡了。

如今萬家還活著的,只有一個萬永竹,還不敢用真名,跟著商穗姓,改名叫了商永。萬永竹一直覺得他哥沒死,他和商穗四處跑商,一個找哥,一個找姐。萬永梅是商家出身,楚琴是嫁了商人,只要一直在這個圈子裏找,總有一天能得到他們的消息。

萬永竹從小被家裏寵壞了,生意上的事一點沒沾,讀了點書,學了點君子六藝,旁的就一概不會了。他一不會算賬,二不會砍價,商穗最開始一邊跑商還要一邊分神盯著他照顧他。幸好萬永竹沒什麽少爺脾氣,既不怨天尤地也不哭哭啼啼,對著商穗一口一個哥喊得很親熱,沒事幫著記記賬、寫寫文書,跑前跑後地一邊添亂一邊幫忙。

商穗從小苦慣了,也不覺得如今帶個拖油瓶有多累,而且他如今的生意資金還是萬家老爺子給的,拿人手短,他就是為了報恩,也得好好照顧萬永竹。

還有就是,商穗總覺得萬家老爺子不會一點後手都沒留,萬永竹看著沒城府,但未必真的沒城府。萬家老爺子是在陜西發的家,後來遷到了河南。在陜西的老宅裏住的那幾個月,商穗一直盯萬永竹盯得很嚴,偷偷摸摸把整個老宅翻了一遍,也沒發現什麽小金庫。

他也沒氣餒,他不信萬永竹一輩子都不會用那筆錢,也不信萬家老爺子沒有給唯一的血脈留筆錢。商穗也並不是想貪了萬永竹的錢,他只是想幫著萬永竹打理這筆錢,萬永竹不是做生意的料,他是。他自認不是個忘恩負義、見利忘義的小人,萬永竹和他待久了,就會知道這一點,會放心地把錢交給他去做生意。

“石榴巷十六號。”萬永竹突然沒頭沒腦來了句。

商穗疑道:“啥?你在說繞口令?”

“不是,是你姐,好吧,疑似你姐姐的那個人住的地方,我怕我回頭忘了。你自己記著點啊!”萬永竹道。

商穗揉了揉額頭,道:“行,記著了。”

不是他不想找楚琴,只是萬永竹之前累累前科,讓他不敢信此人。萬永竹有點臉盲,自從聽說商穗的姐姐當過頭牌,街上只要年紀仿佛的漂亮女人在他眼裏就都有可能是姐姐人選。商穗實在是心力交瘁,懶得搭理他左一個右一個冒出來的疑似人選。

萬永竹嘟著嘴,不滿道:“你這也敷衍我,實際上是在敷衍你自己。認錯了又怎麽了,也不會少塊肉。你就是怕,近鄉情怯!”

商穗閉上嘴,專心致志地趕車。萬永竹自言自語了會,也覺得沒什麽意思,瞅著旁邊的景色發呆。

他們行到江州一帶,賣掉了一部分貨物,又買了一部分蘇州沒有的玩意。萬永竹貪嘴吃壞了肚子,他們只能在江州多住了兩天。萬永竹心疼房費,掙紮著趴在桌上抄他那本游記,抄完了讓商穗拿去小書坊賣。

商穗出門沒多久,萬永竹的肚子咕嚕咕嚕叫了起來,這次不是鬧肚子,而是餓了。客棧裏的飯菜要比外頭的貴一些,萬永竹捏捏錢袋,還是決定拖著虛弱的身子出去覓食。

他有些迷迷瞪瞪地出門,下樓時險些摔了,被一邊正要上樓的人扶住了。

“小兄弟,你沒事吧?”

“沒事沒事,多謝,啊,佟老爺?”萬永竹驚喜道,“你也來江州販貨嗎?”

佟文細細一打量,也喜道:“是商兄的弟弟吧?不用喊老爺,喊佟兄就好。”

萬永竹瞥到他背後站了一個身形瘦小的人,疑道:“這位是,令夫人?”

佟文沒想到他如此不識趣,當面就說破了,只好笑道:“是,正是拙荊,出門在外不便,就做了男裝打扮。”

萬永竹道:“你們住哪間?吃過飯了嗎?沒吃就拼桌吃吧!”

佟文就道:“人字三號房,你呢?”

萬永竹大笑起來:“哈哈,就在你們隔壁,四號房,好巧好巧!”

佟文就攜著萬永竹上了樓,去了四號房,風月自個進了三號房。萬永竹只點了粥和一疊蒜炒青菜,佟文就跟著吃了回素,要了一小碗醬豆腐配饅頭。

隔壁風月也點了菜,萬永竹側耳聽著,道:“令夫人在吃上還挺講究。”

佟文道:“她不喜歡塗脂抹粉,就喜歡吃。”

萬永竹噗嗤一聲樂了:“挺好,挺好。”

佟文本來想問問他們兄弟倆在江州販什麽貨,可萬永竹一問三不知,一臉茫然地在那咀嚼著青菜葉,佟文跟他不熟,不曉得他是真傻還是裝傻,只好轉而說起了沿路風土人情。

不多時,商穗回來了,喊了小二添了酒和幾道菜,把萬永竹哄到床上歪著,自己拉著佟文邊聊邊喝了起來。待到萬永竹眼皮子開始打架,那兩人也談利索了,商穗缺錢,佟文缺人脈,兩人互補,準備同本地的一個造紙坊買一批貨,販到蘇州賺差價。

“可惜,你我在蘇州都沒有鋪子,不然可以同他們談好,在蘇州專賣此紙,那些有錢的公子哥最喜歡這種帶點紋路的宣紙了。”商穗最後惋惜道。

佟文聽了,心裏一動,風月老念叨著要在蘇州城裏開鋪子,她有錢也能尋到保人,就是夫妻倆都還沒想好賣什麽。

商穗察言觀色,知道佟文那裏有戲,就佯作醉酒,嘟囔著送了客。佟文回了屋,見風月還沒睡,便低聲把商穗的建議說了。

“他和那家的老板是舊友,那造紙坊每年的出貨也不多,我們完全可以都買下來,在蘇州限量賣出。”

風月細細看著佟文遞過來的宣紙,驚嘆道:“的確是個好東西,我在蘇州也沒見過。”

見妻子表示了讚同,佟文精神更勝,喜滋滋道:“算命的說的沒錯,江州這地方我來對了!”

風月沒接他這涉嫌封建迷信的話,道:“那商家兄弟,什麽來頭?”

“商穗之前跟著萬家跑船的,萬家你曉得吧,他弟弟一直在家念書,後來供不起了,就跟著他哥到處跑了。”

“他們家裏還有別人嗎?”

“商穗還有個姐,龍鳳胎,其他的,嗯,沒了。”佟文想了想,道。

風月就哦了一聲,不吭聲了。她剛才在樓梯上見到萬永竹,頗有些吃驚,萬永竹長得很像她曾經一位客人。她本還尷尬了下,以為萬永竹的哥哥是她曾經的老相好,結果剛商穗回來時,她在門縫裏悄悄望了眼,看到不是才松了口氣。

也許只是巧合吧。風月想著,重又打量起那輕薄精美的宣紙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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